【烟尘】壹
俗话说，只要家里有一把米，就不叫孩子去学戏。
可是莫说米了，连糠都凑不上一把。爹娘的眼泪流得像淌海水，犹豫了再犹豫，还是在那学徒契上按了手印，把黄婷婷推到冯二爷的跟前。
“好孩子，跟了师傅去吧。”
七岁的孩子，即使知道未来注定的命运也无力改变。黄婷婷咬牙忍着泪，坐上了冯二爷那辆回京城的马车。马蹄在金陵的大路上得得地响，冯二爷看着她，眼里露出些爱怜的光。
“我家里有个极好的小生。”他望着车顶出神，眼光又落在黄婷婷的脸上，“一直想寻个好闺门旦来作配，却一直寻不着。如今得了你，真是祖师爷保佑。”
小生，闺门旦。
黄婷婷跟着爹娘看过戏，知道这两种角色是要谈情说爱的，脸就红起来。师傅哈哈大笑，拍拍她的肩膀。
“别慌，那是个很好玩儿的小女孩儿。”
小女孩儿也扮得男子？黄婷婷不懂。
“那叫反串。”师傅细细地对她讲，“戏班里个个都是我千挑万选的好苗子。那孩子虽是女孩，比男孩子还好的多。你们两个真真是天生一对，在我这班子里拔尖，以后必定能成角儿！”
角儿？
“角儿！”师傅手一拍，神情极傲慢，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戏台上，被人欢呼着、簇拥着，那是他的骄傲。“俗人只道唱戏抛头露面的丢人，他们懂个什么！大戏子，一笑万古春，一啼万古愁，颠倒众生…”他的嘴唇抖起来，看着她的眼神里都是热切，“记着！你好好的学，将来连了我那徒儿一起，把京城的梨园行翻个个儿来！”
黄婷婷被他的狂热吓了一跳，悄悄捏紧新衫的下摆，不敢不记牢。
马车颠簸了半月，风尘仆仆地在冯家大院停下，冯二爷先下了车，又把黄婷婷抱下去。门口站着一群个头参差不齐的孩子，最前头一高一矮两个女孩儿，高的喊了一声爹，矮的喊了一声师傅，就向着冯二爷冲过来，一边一个抱住他的腿。冯二爷拍拍两个人的头，拉过站在一边的黄婷婷。
“看看，我给发卡带回来个小媳妇儿。”
戏班里的孩子就呼啦一下围上来，盯着黄婷婷看。冯二爷把她护在身后，指着那个矮一点的孩子。
“这个就是发卡，大名叫李艺彤。”他说，“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小生。”
小女孩眨巴着眼睛，抬起头看她。边上的孩子们轰的一下欢呼起来，噼里啪啦拍巴掌，把两个人闹了个大红脸。黄婷婷眼圈红起来，瘪着嘴强忍，冯二爷眉毛竖起来，一眼向人堆里瞪过去。
“嚎什么？啊？有什么好稀奇的？谁再闹去给我顶三个时辰水盆子！瞎起什么哄！”
孩子们静下来，一声大气都不敢出。冯二爷接着给她讲：“别看她小，她是整个戏班里最早拜师的，是大师姐。发卡，你们两个将来是要配戏的，比别人亲近得多，自然要好好照顾婷婷，可记住了？”
黄婷婷抽着气憋住哭腔，小声地叫声师姐，李艺彤点点头，把脸靠在师傅肩上，上下打量着这个比她大出几岁的师妹。冯二爷再指指那个高一些的大眼睛女孩子：“这是冯薪朵，跟你同岁，是我女儿。”
大概也该叫师姐？黄婷婷怯生生地开口，冯二爷笑笑，摇了摇头。
“她不学戏，你要叫她少东家。”
孩子们被冯二爷赶进了院子，马车旁除了帮着搬东西的车夫就只剩下她们两个。初相识的两个人害羞而无话，气氛尴尬不已。想想师傅的叮嘱，李艺彤犹豫着靠近一些，主动打破了这片沉默。
戏文里常有生旦相配的故事，她其实并不怎么明白，只知道若是两人做戏便要亲近。打量打量这师妹，瘦骨伶仃，衣衫下露出纤细的肢体，眼里还含着泪，看上去凄凄惶惶，令人恻隐满怀；再加上师傅有言，顿时生出一心“照料师妹义不容辞”的责任感。想想平日戏里看到的小生做派，依样画葫芦地走上前，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，递到黄婷婷手里。
“这个给你擦擦脸，”她抓抓耳朵，“别生气，他们只是爱起哄，其实人都很好的。”
小孩子嗓音稚嫩，说起话来却一板一眼。黄婷不知所措地望着她，李艺彤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来，塞进她的衣兜。
“你放心，”她一本正经，“师傅说了，要我和你亲近，我又最早入门，在班里辈分最大，自然会照顾你，不让别人欺负你的。”
孩童离了父母有如鱼儿离了大海，恐慌与畏惧一股脑涌上心头，止不住地不安却不敢有所表现，只能在路途奔波中将诸般情绪拼命强压在心底。李艺彤的话坦诚而斩钉截铁，没来由地叫人安心，像是给溺水的人递出的一把稻草，即使不能救命也是安慰。黄婷婷红着眼睛不说话，李艺彤等了半天没得到回应，气鼓鼓地不高兴了：“你不信么？”
“信。”她赶忙重重点头，眼圈更红了些，“谢谢你。”
她说得恳切，李艺彤反而不好意思起来，眼珠滴溜溜直转。黄婷婷擦掉眼泪把手帕抖一抖，看看上面的破洞和脱开的线：“怎么破了？这里也脏了好大一块。”
这可叫人没法回答了，李艺彤别过脸，用脚去踢地上的小石头。黄婷婷一看便明白，把手帕细心叠了，放进自己的荷包里。
“给你补一补，好吗？”
小不点很好哄，立刻咧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，高兴地拉了她向院子里走。扬着脑袋一跳一跳，讲些戏班里的规矩。
“挨打挨罚的时候，千万不能哭。”
“衣箱不可以坐。”
“要尊敬祖师爷。”
……
语音絮絮，小孩子的掌上有一点汗，热热地发烫。眼前宅邸幽深宽阔得叫人胆怯，只有手心的温度才能抚慰些许恐惧。她牵紧了那只手，随着她的牵引，一步一步走进门后的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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